2005年10月17日,巴金老人完美地演绎了热情和忠诚的玫瑰花语,永远离开了我们。瞬间神州黯然。巴老是一代文学巨匠、艺术家、作家和文艺家,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但老人家在业余生活中喜爱的还是花,尤其是插花艺术。这可能是鲜为人知的信息。鄙人有机会在二十多年前获知,而且从中得到教诲与题字鞭策。
1981年爽秋,我在外交部中国驻法大使馆任园艺师。9月初的一天,办公室主任告诉我说:"世界笔会近日将在巴黎举行,我们国家对此次盛会极为重视,将由巴金为团长率领朱子奇、叶君健、毕朔望等10多位作家、诗人组成的笔会代表团来此参加会议,他们下榻在我们官邸,望你做好花卉摆放工作。"接到通知后,我是既紧张又兴奋,因为这些知名人士约有一半作品我都或多或少地读过,尤其是巴老的《家》、《春》、《秋》是我中学时代爱读的书,直到这而立之年仍然还必读他的《随想录》(当时使馆订的香港《大公报》已开始连载了)。巴老是难得的敢于揭露自己短处、敢于面向大众说真话的人。
12日上午,中国笔会代表团所乘的中国民航班机在巴黎奥利机场着陆,由中国驻法大使姚广陪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及法国负责外交、文化的官员在机场举行欢迎仪式,随后来到官邸处稍作休息。当日下午2点多钟,一位女士在使馆办公室同志的陪同下到后院找我,这位举止端庄的女士就是巴老的长女李小林。她和婉地说:“我们要麻烦使馆的全体同志了。老爸很喜爱花卉,他对这所官邸的绿化小品及鲜花、盆景赞不绝口,他想是否能再增加两件插花,分别置于大小客厅里,行吗?”我说:“可以,只是不知巴老对插花有何要求。”小林女士笑着说:“我也说不清,你方便的话,请随我一道去见老爸。”
我们走进小客厅,巴老正在看一份资料,又好像正在等待插花的消息。这位温文尔雅、精神矍铄的老人,完全不像有76岁高龄。经小林介绍后,巴老和颜悦色地说:“好、好!请坐下来研究。不谈工作,先联络感情。”巴老问:“你贵姓?”“免贵姓鉏”(随手写出来)。“哟!古姓,春秋时代晋国的义士名叫鉏麑。”我心中暗暗佩服老人真有学问。“你家在哪里?”我说:“安徽省蚌埠市。”“好呀,安徽的陈独秀、胡适两位先生是你的同乡,蚌埠又是首都到上海的交通要道。”他接着又问道:“我当年在巴黎读书时,只知靠铁塔附近是我们中国使馆,但却不知有此古色古香的官邸,它的建筑与园林布局相映成趣。有些像枫丹白露的某一部分(巴老当年留学巴黎时,曾在枫丹白露附近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答道:“这处庭院约有500多年的历史了,曾是摩洛哥国王爱妃的行宫,这里也算是巴黎一处古迹,转手到我们国家时间不长,这是经黄镇大使委托当时巴黎市长希拉克帮助争购过来的。”
接着巴老提到了正题:“我看你们满院植物种类很多,就月季花大概有上百个品种吧?月季花在欧洲通称玫瑰,这算是当年约瑟芬皇后的功劳是吧?”我点头称是。他接着说:“我想委托你利用自己家的玫瑰花朵,制作两件插花,不必购买免得破费法郎。色彩最好选红、白两色,因为以英国为首的英联邦人大多重红色,而法国周边国家的人多重白色。至于插花艺术风格要发挥你的特长,由你作主。”我欣然答应说:“好,那么东西方艺术风格我各插一件,如有不足之处,请多指正。”老人笑了笑说:“你谦虚了。好!各插一件。我建议大客厅放一件西方式插花,因为这种插花多注重装饰效果,且体积较大,它是以色彩为主,你可运用色彩,表现有整体紧凑,有华丽庄重之感。小客厅呢,是老朋友到的地方。面积较小,人也较少,可插一件我们东方式插花,你知道东方式插花最讲’意境’二字,它注重内涵思想的表达。充分利用植物材料的自然形态,因材取势,抒发情感,定会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插花艺术是终生研究没有止境。”太生动了!这就像是巴老对我个人上了一堂精彩的插花讲座课。为了让老人适应新环境的时间差,我向老人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说:“巴老谢谢您不吝指教,我马上着手干,明天早餐前交’作业’。”
次日早晨不到5点,正是巴黎的黎明,我的插花终于完成了。东西方式的两件插花,其主体花材都是玫瑰(月季花),陪衬花材分别利用香石竹、花叶芋、球根海棠等。由于插花体积很大(分别为50cm和80多cm),确是双手高举过头送到大小客厅。早餐时(我们在一个大餐厅,分桌就餐)笔会代表团的老作家们有的就提前转告我说了:“你的插花真是锦上添花啊”。一会儿巴老父女俩一块走进餐厅,巴老见到我就笑了,小林同志随之转告:“谢谢你,你的艺术作品老爸很满意”。我激动地连说:“应该干的,盼再能聆听巴老’讲课’。”
19日晨,我们都聚在餐厅共进早餐,饭后我走到巴老的餐桌旁,这时巴老也吃完了面包,正在擦手,他见到我就像知道有什么心思,轻声问道:“有事吗?”我说:“代表团在国际会议上为祖国增光,你们快要回到祖国了,我想麻烦您老留下墨宝,做我座右铭。”“好!让我思考一下,今晚给你完成。写好后让小林给你送上。”
代表团的晚餐是由会议招待,约9点多乘车回到官邸。不到10点,李小林和另一位女士来到我的住处,她手捧一部精美画册说:"谢谢你这几天的劳累,这是我们团送给你的礼品,里面夹着父亲给你的题字。"她边讲就把画册翻开,在一张纸上写着"艺术没有止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巴老用他生花之笔专为我写的硬笔书法,一笔一划,入木三分;文字不多,言简意赅,可谓发蒙振聩,令人没齿不忘。二十多年来,巴老的题字一直在告诫我,令我不敢有半点满足。二十多年来,我也一直在祈盼老人健康长寿,但不幸的一天还是来到了,令我悲怆!在此效颦,寄上一幅挽联:"痛失文星归苍海,幸存硕果在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