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居住的小镇距离常熟不远,一条小河穿镇而过,沿河边码头拾级而上,就是小镇最热闹的所在——一片青石铺就的广场,日日清晨有农人划船将些莲藕果菜、鱼虾贝蟹来广场交易。广场中心有一戏台,听老辈人说,这戏台原是镇上一丁姓大户花园中的私家戏台,“文革”时期“红卫兵”将宅院建筑付之一炬,独独剩下了这戏台,说是为了排演“革命样板戏”。
每当桂花飘香时节,镇上总会请些剧团在这里汇演,锣鼓声声,琴韵悠扬,镇上人家往往举家观赏,是小镇一年平淡生活中最有趣的时光。
那时候我年纪尚幼,戏文自然是听不懂的,只是看些热闹。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出戏,两个穿古装的女子一个着红衣,一个着白衣,涂了厚厚的胭脂花粉,咿咿呀呀地唱了笑了,长长的水袖掩住了嘴。稍顷,红衣女子退下,仅剩白衣女子独自在台上做沉沉昏睡状。一时间又有一头戴方巾、身穿青色长衫的小生登场,唱念一番后将那白衣女子抱持在怀,四目交投,眉眼传情,貌甚狎昵,慢慢隐入一片假山花丛之中。这场景在我年少的心中引起些许神秘朦胧的遐想。在百思不解中,我竟慢慢睡去,醒来时分已是明月在天,水巷寂寂,夜戏尚未散场……
也曾向大人追问那出戏的故事,大人只是避而不谈,若再追问得紧了,必然遭到呵斥,心下颇为不平。及至年岁稍长,渐渐有了些见识,方知道当日那戏唤做昆曲,戏名曰《牡丹亭》。
后来到四川求学,也曾看些川剧清音,诙谐幽默,别有一番情趣,然心里却仍是念念不忘年幼时曾经触动过蒙昧心智的那出《牡丹亭》。此后,脚步辗转,为生计奔忙,我与家乡日渐疏离,与《牡丹亭》终是无缘一见。
去年春节后,去南京办事,事毕,时间还充裕,我就将苏州城内拙政诸园、虎丘等地一一游遍。到达周庄时,我在宾馆外竟意外见到了当地昆曲剧团汇演的海报,剧目内《牡丹亭》“游园”、“惊梦”两折赫然在列。与《牡丹亭》阔别经年,竟在这里与它不期而遇,心下着实欣喜若狂,我便早早在戏台正对面的茶楼中订得一个绝佳的座位。店家殷勤沏上新茶,是碧螺春,算不得很好,却也不错了。
那是个初春近黄昏的微凉天气,光线渐暗,有浅浅的风划过水巷,沈厅廊檐下悬挂的红灯在水面上留下皱皱的影子。几个小囡手里捧着云片糕追逐笑闹,时光恍惚回转十年,眼前依稀就是那个夜戏开始前来看热闹的懵懂少年。
贴水而来的管弦丝竹声中,绣帘开处,光艳的伶人终于登场了。
长长的两片胭脂夹住了琼瑶鼻,罗衫光艳,金饰璨然。莲步轻移间,抖落无数风流袅娜;眼风流动处,一段幽怀暗恨尽藏眉间眼底。漫整水袖,轻启朱唇,一段珠玉般的唱腔和着悠扬婉转的笛韵霎时从临河的水榭中传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漾了开来: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正是“游园”一折。说的是春闺中的杜丽娘梦中相会柳梦梅,芳心可可,念念不能相忘,乃游园遣怀,感叹大好春光,韶华易逝,平添一段春愁,引发终身无托、美人迟暮之感。《红楼梦》“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回中,黛玉在大观园中偶听得这一段,暗合了她的心事,直听得“心痴神痴”“心神摇动”正是这一折。
诸般乐器和着伶人幽怨的唱腔,在依依杨柳和白墙黛瓦之间飘飘穿行,所谓“响遏行云”“绕梁三日”不过是这种感觉罢了。而细细摩挲把玩这些精细典雅的词句,仿佛是在咀嚼一撮绝品的碧螺清茶,芳香盈口,直浸骨髓。将深闺中杜丽娘那种惋惜韶华易逝、好景不常的美人迟暮之感唱得直透人心。这阕著名的“皂罗袍”以往是在剧本中读过的,除了感叹其辞藻清丽、意境典雅外,并无其他的感觉。而此时,坐在富安桥侧临河的茶楼中,周围有鹅黄烟柳,碧水桃花,脚下的水巷中有波光潋滟,舟楫如梭,再听此曲,感觉自是大不相同。想起以前曾有人对我说起过“境由心生”的道理,感触尤深。
古人谓苏州“最是红尘中第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富贵风流与淫逸之风作为历史的基因在世代传承中完整而牢固地深植于这里的血脉水土中,是以历史上的吴越胜地多有才情高妙的才子、盛产倾国倾城的佳人,衍生出艳情漫漫的轶史佳话和富丽华贵的诗画文章,却难见指点江山的鸿谈高论,更罕见匡扶社稷的忠臣良将、杀伐决断的魁首枭雄。
想来想去,能身负济世之才,兼有家国之念,又出身苏州的名士,就只一个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酣畅淋漓,名满天下,是我极喜爱的,每每静夜读之,心境总能在文中所述的阴晴昏晓间跌宕起伏。只是这一腔心忧天下的激烈壮怀,未能抒发于桑梓之间的太湖之畔,却千里迢迢跑到了洞庭湖,定然是吴越间的奢靡浮艳冲淡了心头的忧患,一腔英雄志须借助潇湘大泽的雄浑劲气方能激发出来吧。
俗谚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作为世风民俗最直接、最包容的载体,戏剧也一样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如果说,天子脚下,帝王之都的京城接纳并成就了雍容华贵的京剧,西北黄土的苍凉厚重孕育了高亢激昂的秦腔,川中的平实恬淡衍生了诙谐幽默的川剧清音,那么自古繁华,人文鼎盛的苏州就是有“幽兰”之誉的昆曲理所当然的沃土。——词曲高贵,唱腔华美,一派奢靡。与苏州悠长的历史、灿烂的人文遥相呼应:乐声中多的是细密的杂管繁弦,少的是急骤的紧锣密鼓;唱腔中多的是凄切的低吟浅唱,少的是秦陇燕赵慷慨悲歌的苍凉喉音;剧情则少关家国之事,多是才子佳人,两厢慕悦,私订终身后花园式的传奇故事。
晋人谢灵运曾云: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若诚如斯言,我一定是幸运的了,上春时节,烟花三月,可谓良辰;吴中小镇,曲水回廊,杨花胜雪,柳絮如烟,是为美景;而手执一杯馥郁的碧螺新茶,于桨声舟影之中,近水楼台之上,聆听《牡丹亭》的昆腔雅韵,可谓赏心乐事。
曲固华美,词亦清奇,剧情也颇能引人入胜,只是格调未免过于高致,距离市井百姓终究是远了些。“幽兰”生于空谷,虽摇曳生姿却缺少了沃土滋养;纵有清香四溢,终究是寂寞地为自己开放。曲高之下,和者必寡,到了今天,这号称“百剧之祖”的昆剧终于后继乏人,追捧习练者日稀,早已不复曾经的繁盛景象,类于纳西洞经古乐,几成隔世遗音,不由得让人顿生怅惘之感。
然而,美好的东西终究是有恒久的生命力的,只不过是我们在追赶时代的匆匆步伐中略微地冷落了她一下,而后回首探望,重新拾起,拂去蒙尘,依旧光芒四射。即便平凡如我,不也是在长达十年的岁月里对《牡丹亭》、对昆曲魂牵梦萦,念念不能相舍吗?
(编辑/杨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