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之盟
万燕
这个世界,异性恋女人走到哪儿都可能碰一鼻子灰,像潘金莲那样性欲旺盛的女人在今天遇到西门庆的话,西门庆可能会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我是同性恋。”不过,潘金莲应该不会吃惊了,因为现在一不小心就有响当当的男人归到同性恋(或双性恋)队伍中去:史料挖掘出了希特勒,文学作品冒出了贾宝玉,20世纪的艾伦·金斯堡或罗兰·巴特的性取向和自己的作品一样闻名,德里克·贾曼把“我是英国人和同性恋”的两个事实作为纠缠艺术的两大母题,拉金自称“我们是一群拒绝既存环境的人”,白先勇刚宣布完自己是同性恋,张国荣又穿上了高跟鞋……
有关男同性恋的电影也不少:《塞巴斯蒂安》、《欲望的法则》、《费城故事》、《御法度》、《东宫·西宫》、《春光乍泄》……
白先勇还专门以男同性恋为题材,写了一本二十余万言的长篇小说《孽子》,在欧洲和台北轰动一时。社会学家李银河则很早就和王小波一起,做了中国男同性恋群落的社会调查《他们的世界》……
举目四望,似乎社会对男同性恋的关注与披露远比女同性恋多,这可能和女同性恋不大愿意公开承认自己的身份有关(对于女同性恋的阐述,本人另有文章《苹果的切面》),也可能和男同性恋本身的特殊性质有关。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有朋友自美国回来,谈起他们的感受,普遍的印象是,从外表看女同性恋能够接受,因为扮作男性的一方很帅气,很英俊,很符合中国古代花木兰女扮男装的审美思想。而说到男同性恋,他们就拼命摇头,觉得非常恶心肮脏,尤其不能忍受涂脂抹粉好似人妖的那一方。今天,人们说起男同性恋来,厌恶的感觉好多了,但是依然比女同性恋排斥得多(包括我这种非常能够理解边缘状态的人)。究其根本原因,是男同性恋在异性恋眼中缺少了美性,女人身体的美是男人很难模仿的,除非他天生丽质,像《御法度》中的加纳一样,但是加纳再漂亮,也依然是男儿身,所以“人妖”的贬义称呼就自然而然地给了他们这类人。
不过,“人妖”归“人妖”,只要面对男同性恋的存在,我们就会感到世界好像有一种欲望——一种逼迫我们重新理解它接受它的欲望,不管我们的内心如何惊恐徬徨,他们都会颠覆性地出现。可以设想,如果让《子夜》中的吴老太爷来张望这个世界,不仅会吓得一命呜呼,而且到了阴间都有做不完的噩梦。世界已经乱套,哪里还有什么对错可言?说什么这个世界的男人和女人谁也离不了谁,都是我们这些异性恋者可笑幼稚的幻想。
诗人海子在他的一首诗中,曾经如此描写深圳男同性恋的俱乐部“蓝点酒吧”:/我们已被女人们退货。/诗句很妙,但是对于男同性恋而言,其实是我们女人被他们退货——由于他们先天特殊的生理基因或后天的特殊境遇,决定了他们对女性的排斥或冷淡。据我的一个学生说,她认识一对男同性恋的朋友,两个小伙子各方面都很优秀,“如果变做正常人家的郎君,绝对是一等一的人选,真是可惜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遗憾,“但是他们厌恶女人,连女人身上的气味都受不了,更不用谈和女人发生性关系了。公司里没人知道他们的性取向,父母也不知道,他们打算在深圳买下自己的房子,过一种独立的生活。”接着她谈到有一次他们一伙朋友出去吃饭,饭桌上女性角色的那个小伙子不想吃鸡,把咬了几口的鸡递给他的恋人,恋人接过来,刚要吃,旁边朋友说话了:他吃剩的东西你也吃啊。恋人迟疑了一下,就没吃了,女小伙子不高兴了,像女孩子一样撒起娇来,撅着嘴白了男小伙子一眼,到临走打包,还要男小伙子把那块吃剩的鸡装上。哼,你敢不吃我吃过的东西。他赌气似的说。
这故事听起来传神,但不知亲眼见到会是什么感觉,也听说过朋友的朋友是男同性恋,为了男友,不惜离妻抛子割腕,令人唏嘘,但我不认识他。有些朋友跑去“蓝点酒吧”或“同志酒吧”,想近距离看看男同性恋到底什么模样,我却一点都不想去看,连好奇心都没有。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害怕现实破坏艺术带给我的感觉。
最早接触有关同性恋同时也是男同性恋的艺术作品,是美国电影《费城故事》,里面那首伤感孤独的主题歌和主人公争取人权的艰难诉讼,令我泪流不止,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为从前一向不齿的同性恋流泪,只看见“人”的尊严和独立,这部电影让我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我们异性恋者,是否在用堂而皇之的性别对立法作为借口压制弱势群体?
我们已经懂得了尊重他类色彩和他类思考,不再用黑与白、是与非看待事物,但我们仍然在无情地遏制他类性别,并且粗暴地对待他们。作为人,如果我们也是其中一员,我们会怎样?曾经有人谈到二次大战中人类歧视弱势群体给自己带来的恶果:当时纳粹到处在迫害、残杀犹太人,犹太人向那些欧洲少数人种求援,但是欧洲少数人种认为自己比犹太人优越,根本不屑于理睬犹太人,等到他们自己也被纳粹残杀的时候,犹太人已经帮不了他们,他们急忙向欧洲白种人求救,但是白种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如出一辙。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后来白种人也开始遭到纳粹的迫害,又求助于德国本国国民,德国国民想,我们是最优越的人种,这些与我们无关,纳粹再残忍也不会对本国国民怎么样,谁知最后纳粹连本国国民也不放过,这时候,整个欧洲才发现,他们对弱势群体的歧视,使得他们彼此之间失去了最大可能的援助,给了希特勒一小撮纳粹可乘之机,造成无法挽回的世界性悲剧,人类啊,总是搞不清“宽容与纵容”的实质,该宽容的不宽容,不该宽容的却纵容,《费城故事》让我再次想起二战这种对待弱势群体的态度。
这部电影没什么出格之处,切入点还是男同性恋在爱滋病、生命、灵魂、人权之间的痛苦思考和行动,对他们内在的爱情和性并没有特别的表现。
后来又看深圳大学97表演系的学生演王小波的《东宫·西宫》片断,他们把这种高难度的男同性恋激情戏在现场演得如此恰到好处,真不简单,观众都没有什么反感的表示,相反还挺能接受。
我想这真是艺术的力量。
艺术的力量在德里克·贾曼的电影中处理得像雕塑,他把卡拉瓦乔光影与构图的巴洛克风格运用在两个相拥的男子裸体上,力图以恍如雕塑的明暗对比告诉人们,同性恋的相爱性别和相爱形式可以如此崭新而永恒。这位身患爱滋病的导演、画家兼诗人临死还在幸福地说:我活在爱中。
艺术的力量被阿莫多瓦《欲望的法则》注满了极端的激情,一个男人安东尼奥,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巴帕罗,为了能够和他单独呆上一小时,甚至不惜以失去生命作为交换条件。
艺术的力量在日本感官电影大师大岛渚的《御法度》当中,达到了极其精妙的境界——这绝对是一部凄美之作,却以高超的电影语言深入了常人难以深入的男同性恋**场景和情感纠缠,故事的原生性和悬念性使得情节扑朔迷离:一八六五年夏天,西本原寺新选组的统领近藤勇和土方岁三选拔新卒,由剑术精湛的冲田总司负责对垒。参选者中,相貌出众、留着漂亮刘海的加纳惚三郎格外引人注目。这天,被选中入伍的只有加纳和田代彪藏二人。入伍当天,加纳就被安排第二天执斩刑任务,是夜,临睡的田代百般诱问加纳执刑前的感觉,第二天,他又违禁冲进刑场,就为了亲眼看看加纳这样漂亮得像女人似的男人,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入伍不到一个月,围绕着加纳的谣言就已经络绎不绝,例如加纳从未碰过女人;田代藉词接近加纳,加纳却极力回避;加纳不剪留海是为了田代等等。直到一次比剑,副统领土方终于看出加纳和田代发生了关系的破绽。
秋天,加纳跟新选组的开国功臣井上比剑术,井上的剑术显然力不从心,加纳因身份级别不敢全力出击,刚好这次比试被不明来历的人潜进来窥看,被嘲笑得体无完肤。新卒、新选组的名誉受损,加纳深感内疚,汤泽乘虚而入,把加纳带去祗园并发生性关系,加纳和田代的关系似乎疏远了……此后新选组出现一连串的惊变:汤泽被杀,与加纳过从甚密的山崎被人袭击……从迹象来看,都是田代嫉妒所为,统领近藤决定秘密除掉田代,免得扰乱人心,并且决定由加纳充当刽子手,副统领土方和冲田总司在暗地里监视,不管双方谁杀死谁,都不准帮忙。
让加纳亲手杀死自己的伴侣,这无疑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加纳接下任务临离开时,土方问他为什么不剪掉留海,加纳回答:“没特别原因。”“那就剪掉吧。”加纳顺从地说:“会剪的,再保留一段时间吧,我曾经许下誓言。”然后,画面中出现晚霞绚烂之极的天空,像火红的枫叶景象,美得浓烈,美得绚烂,美得悲艳,加纳独自坐在台阶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随即镜头切入梦幻般透着水银光的蓝色夜晚,年长的土方和年轻的冲田身在其中边走边聊,冲田询问为何要加纳做刽子手,并对土方说“近藤看加纳的眼神是不同的,你也如此。”接着他又尖锐地指出近藤和土方的奇异关系:“没有人能够介入你们之间。”令土方非常生气,他说他绝对“不好此道”。这时,冲田转移话头,开始给土方讲述他正在看的《雨月物语》中一个凄美的“菊花之盟”的故事:
冲田:年青清贫儒学者帮助负伤武士,把他带回家照料,相处下去发现投契不已,难舍难离,许诺成为结拜兄弟。但武士乃出云国盐治之残党,一定要回乡一趟,离去前许下诺言,重九之日必定回来重逢。时光飞逝,约定之日到来,儒学者大清早便和母亲买来菊花和酒菜,等候武士,但武士却不见踪影。儒学者先让母亲睡觉,便走出屋外看,但月亮躲在对山背后,漆黑一片,儒学者唯有走回屋内,却见武士的黑影乘风而来,儒学者兴高采烈地招呼他入内,但武士郁郁寡欢,不发一言,既不喝酒,也不吃菜,还突然向儒学者说:我已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回出云国后,在尼子之役败北,逃不出敌巢,为了遵守承诺,不惜了结生命,让灵魂乘风而来。
土方:很感人啊!
冲田:对,故事的寓意是别跟轻浮的人结盟,要跟有信义的人立约,但我相信这是男色之约,为了守约而化成阴魂,是两个男人的爱情故事,否则怎会赔上性命,菊花之盟这题目亦暗示了男色。
这时,土方的眼前兀自出现了他自己想象的“菊花之盟”的画面:鲜红嘴唇鬓发盖住两颊的加纳期期艾艾地站在月光中,腰上斜挎着剑柄,水波粼粼晶莹的花和草之中拐出一条曲折美丽的小道,年轻的冲田从小道拐角处兴冲冲走来,来赴“菊花之盟”……不,不是冲田,冲田变成了土方自己,来赴美丽而凄艳的“菊花之盟”……不,不是这样的,站在那里等候的不是加纳,而是冲田,乘风而来的是加纳,来赴“菊花之盟”……
土方已经分不出想象和现实了:
土方:难道你也迷上了加纳吗?
冲田:别胡说八道,你知道我是不好此道。
土方:以前是这样,但你为何要看那种书,看完后又为何有那样的想法?
冲田:我不知道原因,但我讨厌他们,两个人都讨厌极,看见他们便讨厌,听到他们的声音便想呕吐,但我喜欢美丽的故事,你又如何?
话音刚落,加纳和田代出现了,出现在梦幻般的小道上……从他们的对话中,土方和冲田才知道,杀汤泽、袭击山崎的都是加纳本人,是他出卖了田代,两人惊心动魄的拼杀开始了,拼杀之中,加纳美艳的脸始终没有表情,只是抿着秀气的嘴唇,直到最后落在田代剑下,才露出凄婉的眼神,对着田代喃喃私语,并利用田代的感情,在一瞬间死里逃生,用暗藏的短剑乘机杀死了田代,抽身而去。
这个真实的场面残忍地破坏了土方想象中“菊花之盟”的美好故事,在冲田走后,他醒悟过来:是加纳喜欢上了冲田,而不是冲田喜欢上了加纳。他认定加纳是“妖怪”,并自言自语地说道:“加纳那个家伙太漂亮,在男人耍弄之下,被妖怪上身了。”他痛苦地将身边的大棵花枝砍落,巨大的花枝凄美地落下来,漫天的花瓣纷纷扬扬,仿佛被毁弃成一片粉碎的“菊花之盟”。
同样是男人之间的爱情,“菊花之盟”中的武士是不惜了结自己的生命来赴情人之约,容貌出众仿佛美女的加纳却比外形蛮粗的男人还冷酷,不断嫁祸于情人,并不惜利用情人的感情亲手杀死情人,所以重要的不是猜测或鄙视谁是同性恋(是又怎么样呢?像土方和冲田之间那种神经过敏的分析实在令人心烦),重要的是内心的忠诚、信义、善与爱。
做女人的人,尤其要警醒自己别做加纳那样貌似女人内心残忍的人,那比凶残的男人还可怕。
我和冲田一样,喜欢美丽的故事,喜欢人与人之间深切的感动,喜欢真的火花照耀着绝望的心,“菊花之盟”实在是个很感人很美丽的故事,有这样美丽的故事引领我们的人生,有什么不好呢?
艺术的力量并不总是能够打动所有人,同样是以男同性恋为题材的优秀作品《孽子》,就使得反同性恋的巴金十分不以为然,尽管近一百五十年来,并没有哪一部中国小说是以同性恋为书中题材的(倒是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品花宝鉴》、《红楼梦》、《金瓶梅》,还存在着同性恋的主题),可以说,白先勇在这方面填补了中国近现代长篇小说的空白。
在知道白先勇是同性恋之前,一直觉得他的小说女性味很浓,写女性也比写男性写得好,尤其对女性的心理刻划如抽丝剥茧一般细致入微,《玉卿嫂》、《永远的尹雪艳》、《游园惊梦》等小说中的女性,虽然被人嘲讽为“蜡像馆”,认为不如《红楼梦》和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生动,但也的确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等到他透露了自己的真实性向后,我倒并不吃惊,有点云开雾散的感觉。白先勇的长相也越来越像女人,1981年在圣芭芭拉寓所拍的相片还是喜团团的一张脸,像中国点了红的喜庆馒头,到1994年的时候,已经像女人般抿着嘴唇了。
《孽子》基本上完成于1981年,白先勇是写了这个小说才慢慢变成同性恋的,或本来就是,不大清楚。总之他写得那么好,写得那么超然、温柔、感动,如法国书评家雨果?马尔桑所说,是一出“将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剧”。书中的“孽子”,是一些抛出了社会正常轨道的危险而神化的青少年,他们夜晚聚集在台北新公园的隐秘处,等待愿意买下他们一夜的同路人,故事由此弥漫浓郁和深切。
非常奇怪的是,这样一群卑微、暧昧、隐晦的人,这样一个肮脏的背景,这样一种尴尬、阴暗的人生,在白先勇的文字处理下,居然没有丝毫阅读上的不适,即使完全深入的是棘手的男妓生活,也没有醒目的声色渲染,甚至连性的基本场面都完全用悬空的方式描写,但是谁看了都仿佛栖身其中,贫穷、肮脏、不堪、痛苦、绝望、痴情、深切与挣扎,龙子和阿凤这对公园里的野凤凰神话,那些青春鸟不死也要疯的爱情——男性的无望的爱情,一群被称作“社会的渣滓,人类的垃圾”的“人妖”的爱情,比今天异性恋的爱情还要死去活来,似乎异性恋已经世俗了,很少彻底的毁灭,也很少彻底的献身。似乎异性恋被文明了,牢牢抓紧着平稳、齐整、殷实的生活——充满吊诡的是,同性恋又何尝没有虚伪,冷漠与伤害呢,爱情整体在瓦解,这是一个失重的世界。
白先勇曾说,有一次在三番看到同性恋打出来的示威标语:“我们都是人子。”非常感动,于是决定要为这群人写一个小说,于是有了《孽子》。可以这么说,白先勇写这部小说,不是在鼓励男同性恋,他只是在给人性和死亡的不幸提供一束温柔的光,这束光有权利照耀卑微的边缘群落。小说中的这些年轻人,无论小玉还是阿青,无论龙子还是傅卫,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性方式被人发现,本来都可以过正常的甚至前途似锦的生活,仅仅就因为他们异于常人的性取向,他们被逐出了幸福的游戏,变成了问题年轻人——以性取向作为判断人的道德优劣的社会准则,实在荒唐偏激。
现实和艺术的差距实在太大,我愿意听到人类现实和艺术中所有令人感动的声音,但是艺术再美丽再痛苦,毕竟是艺术,它和现实是分置的,现实中我认为没有必要提倡和鼓励男同性恋或女同性恋,因为现实中的所有条件太不成熟,他们会彼此伤害,从伤害到毁灭,从毁灭现实到毁灭人类。还是让一切静静地存在吧。
现代人可能真的已经退化。四千年前,古埃及人就把男性之间的**行为看作神圣的事情。而希腊人则认为男性是近乎完美的产物,因而是更加理想的爱情对象,柏拉图甚至认为:“神圣之爱”只存在于男人之间,只有男子之间的爱情才是情感的真正贵族与骑士形式。在古希腊,男同性恋竟然作为“高等教育”的一个分支带向战场,在战场上,“同性之爱”使得著名的底比斯圣军的300名士兵组成一对对相爱的“爱人“所向披靡……
作为女人,能够看到男人之间有这样轰轰烈烈的爱情,他们不爱我们也罢,因为我们有的是爱女人的男人,古往今来,倒也发生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